对话黄胜辉：做一个漫画行业的异端分子

　

　　文 | 阑夕

　　直到今天，黄胜辉仍然对阿里在竞购盛大文学一案中败给腾讯感到遗憾，他曾是阿里数娱的创始人之一，本已手握千万级别的期权，正值阿里上市之际，却因「不愿错失大好时机」而离职创业。

　　彼时，「有妖气」也是盛大文学打包出售的资产之一，这个孵化出《十万个冷笑话》、《雏蜂》、《镇魂街》等顶级国产漫画作品的原创动漫平台，是黄胜辉倍感交臂失之的项目，他连着用了几个「了不起」来评价「有妖气」的历史地位，却也毫不掩饰对其「倒在胜利前夜」——大概指的是「有妖气」几经辗转之后被作价9亿人民币卖给了奥飞动漫——的失望。

　　两年过去，离开杭州的黄胜辉已经习惯了深圳这座被称作是「熔炉」的城市，随着他创立的「可米酷漫画」拿到B轮千万美元级融资，他所期待的「时机」到来的迹象愈来愈明显。

　　（「可米酷漫画」是一个签约制的数字漫画发行平台，有着杂志化、精品化和年轻化的产品定位。）

　　「我们是行业的异端，做着别人——甚至一度连团队内部——都不认同的事情，但是潮水的方向会证明我们可以游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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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媒式微，唇亡齿寒，连最为保守的日本漫画市场都颓势初显。

　　2015年的最后一个季度，日本三大漫画杂志《周刊少年JUMP》、《周刊少年SUNDAY》和《周刊少年magazine》环比下跌总计超过9.6万册，创下历史新低，尤其是集英社旗下的扛鼎期刊《周刊少年JUMP》，其销量仅仅只有二十年前全盛时期的三分之一。

　　

　　三大日漫杂志最近五年的销售趋势

　　相比之下，根基薄弱的中国漫画行业更是风雨飘摇，台柱级的漫画杂志《漫画SHOW》、《动感新时代》、《龙漫少年星期天》在最近几年相继停刊，连带着出版人的日子也不好过，销量最高的漫画单行本仍是《爆笑校园》这类非典型作品。

　　与此相比，「二次元」的概念却在全球范围内蒸蒸日上，打着「亚文化」的旗号侵入主流文化，改写着青少年群体市场的消费图谱，「IP」更是成为中国文化产业的资本吸尘器，最近三年的投资增长率超过78%。

　　显然，是载体——而非内容——出了问题。

　　黄胜辉相信创业是一件「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的事情，也就是拥抱趋势的重要性远高于价值判断，因此，他创办「可米酷漫画」的对赌理论显得不太令人舒服：中国——以及世界——不再有机会产生手冢治虫这种人物了，智能手机在成为人类皮肤的外延之后，它将强迫内容出版适应它的屏幕尺寸、滑动体验和阅读节奏，就像武士刀的精粹工艺再如何美妙绝伦也无法使其重回现代战场，以手冢治虫为代表的工匠式日本漫画家终将绝迹。

　　他说这也是对于日本漫画行业的最高的尊敬，因为这正是日本ACG产业得以傲视全球的独特之处，无论是同样发达的美国还是奋起直追的韩国，都在漫画产业上采取的是工业模式，即分工、协作、流水线，而后者才能代表未来。

　　「日本的匠人精神非常可贵，但这种环境要求的是一个人数十年如一日的磨练画功，让一个人——比如宫崎骏这样的——去扮演画家、编剧和导演三位一体的角色，而根本不考虑成功率，这在其他国家是行不通的。」

　　而在黄胜辉看来，中国可以效仿的是韩国，这个东亚近邻同样受到线上经济的冲击而落入出版业的冰窟——「由于它没有意识形态的管控，也就是没有文宣部门的支撑，所以消退得更为彻底」——但是因为移动互联网的发达，韩国是全球最早转型手机娱乐的市场之一，动漫产业亦是主要的受益方，在数字出版和版权开发方面增长极快，连作画方式都在Naver、Daum等移动产品的推动下开创出完全不同于传统的「纵向分镜」，也就是中文语境中的「条漫」，已经完全不适合翻页阅读的纸制品印刷了。

　　和黄胜辉决意创业的同一时期，「中国动漫金龙奖」的创办人金城在另一个场合发表了相似的观点，他主张中国的漫画家应当提前谋划在手机媒介时代的企图和作为，「如果不能未雨绸缪，年纪稍大一点的漫画家有可能被互联网时代成长起来的另外一批漫画家所取代。」

　　话音未落，陈安妮、使徒子和幕星社等不再使用蘸水笔和网点纸的新生代漫画家纷纷借助社交媒体崛起走红，灯下捧卷的仪式感不复存在，人皆喜爱可在掌上随开随合的碎片式剧场读物。

　　这是「可米酷漫画」候时已久的第一场「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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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胜辉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务实主义者，这似乎是阿里系创业者的共性，重视结果胜于思虑过程，大为崇尚黑猫白猫式的意志。

　　比如国产电影最近几年的票房泡沫，媒体公器自然秉承批判立场抨击再三，但在黄胜辉看来，这种「硬生生把票房往上拔」的实际结果，就是前所未有的吸引到了趋利而来的产业资本，舍得往里面砸钱，从而带来兴奋剂的效果，让中国电影在某些时段能够发生堪于海外大片一战的场面，这种成长，是常规的经济力量难以办到的。

　　「可米酷漫画」的产品运营也是继承自这种理念，如果日本漫画已经将作坊模式做到了极致，那么本着扬长避短的原则，中国的漫画家委实不必在对方擅长的环境里与之比拼进化能力，而是跳出同位竞争的思维框架，提早接受「二向箔」的洗礼。

　　就像庞贝古城的文明固然令人惊讶，但那始终不是一块可以久留之地，如果想要种子不灭，那就势必需要另寻应许之地。

　　不是所有人都能认可这样的想法，在「可米酷漫画」的团队内部，也有偏向「原教旨」的成员愤而离开，终究不能接受哪怕是最开端的「编绘分离」制度。

　　「我们强调企划高于作者的想法，用工业的方式去拆解漫画的生产流程，雇佣编剧去修改漫画家的提纲，把故事给结构化、影视化，为此也流失了相当珍贵的一些作者资源。」

　　黄胜辉认为日本的漫画产业，追求的是一万个人里能出一个大师，他可以顶天立地、扬名立万，而中国市场所需要的，是一万个人里能有一百个商业作者，他们能够依靠绘画这份职业生存下来。

　　「海贼王之父」只能是尾田荣一郎，「火影忍者之父」只能是岸本齐史，「全职猎人之父」只能是富坚义博，然而，却很难有「美国队长之父」的说法，这个美式精神的代表形象，是由美国编剧乔·西蒙构思出来的漫画角色，同时又是由杰克·科比作画登上印刷刊物，当这两个人和漫威公司发生矛盾时，著名的斯坦·李也短暂接手过美国队长的系列连载，进入本世纪之后，主导美国队长剧情的则是漫威的当家编剧尼克.斯宾塞，他一手炮制了美国队长「黑化」成为九头蛇卧底却又再度反转的惊悚闹剧，而在电影观众更加熟悉的荧幕上，美国队长的命运又取决于美国著名电影人搭档罗素兄弟之手。

　　

　　这是漫威连载的一则漫画的幕后阵容

　　据说宫崎骏是看不起日本以外的动漫的，他终生抗拒以电脑为生产工具的数字动画制作，比如《悬崖上的金鱼姬》这部动画，全片没有任何电脑特效镜头，用掉了17万张画稿，而且80%以上都是由宫崎骏本人绘制完成，他在NHK电视台的纪录片中讲述了自己的坚持道理：「如以前盛产木屐的地方，现在全倒闭了，但肯定有一两家残留下来。世代承传的老铺，最终总会有生意可做。」

　　只是，在现实里，绝大多数的人，都想做那个挤垮木屐经营、迎合现代商业的成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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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顶住整个行业的压力之后，黄胜辉等到了他的第二场「时机」：年轻用户的增长很快覆盖掉了那些保留着传统漫画情结的读者群体，这些九零后乃至零零后并没有经历他们前辈的那段与《圣斗士星矢》和《北斗神拳》为伴的青春，在白纸上泼墨作画，总比修改已经成型的画作来得容易和洒脱。

　　黄胜辉打开手机相册，展示他在全国各地运营策办的线下活动，参与者的身影中，不乏年龄只有十四五岁的初中男女笑颜逐开，他们是互联网的原住民，也象征着「可米酷漫画」想要争取到的未来。

　　而在平台本身高度介入漫画制作之后，黄胜辉及其团队所得到的数据反馈也是正向的，「存活率变得很高，最大限度的避免了因为作者的灵思枯竭或者江郎才尽导致的烂尾和停更，有了内容运营的观念之后，也可以实时的挖掘读者的口味，做出更加有利于读者期望的内容走向。」

　　互联网的好处在于，它不必重复恳请读者填写问卷调查并寄送回来的做法，而是通过用户的行为本身，就能获得天然不会说谎的答案。就像今年年初，Twitter把Favorite（收藏）按钮改成了Like（赞），引起很多用户的不适和抗议，但是改动之后的数据显示，用户使用Like的人均次数要比Favorite高出6个百分点。

　　「可米酷漫画」的后台也跑着一套用户洞察系统，每一次漫画更新之后，用户的行为都会经过机器处理和分析之后，交给作者及企划团队，后者要为流失率负责，以产品思维来解决内容的不足。而在用户端，这套推荐系统也极尽所能的迎合用户规律和兴趣，「我们甚至可以识别谁喜欢在晚上看恐怖题材的漫画，专门为他定制作品库的专题。」

　　「2014年我刚创业那时，中国几乎是没有多少独立漫画家的，金字塔顶端极少数那几个，被杂志社给供养着，底下的都只能把漫画当作第二职业，全职很难养活自己，后来腾讯和阿里以及大大小小的资本接连进来，用很野蛮的毫无顾忌的方式重写了规则，当然你会发现一些可能原本是应该好好做事的方式被扭曲掉了，但它同时也带来了行业整体的收入和能力提升，职业漫画家也开始多了起来，可能社会会看到前面那种负面现象，但是身为创业者，我们关心的后面这种带有激励性质的机会。」

　　以「上色」为例，在传统的漫画行业看来，将作品由黑白变成彩色，其对内容品质的提升相对成本而言性价比极低，所以除了彩页之外，大部分的漫画作品都是黑白色调的。但是中国和韩国的数字漫画，加入「上色」环节的比例很高，这并不是说彩色漫画就一定要优秀，而是刻意制造出的差异效果，「是被长期碾压的竞争格局下，逼迫本土作者寻求的与众不同的内容创作方式。」

　　而批评者自然会认为，这些漫画家有不少连基本功都还没有健全，就忙着去丰富画面色彩增强表现，这毫无疑问是本末倒置的做法。

　　

　　条漫这种形式大行其道，属于独有的「中国特色」

　　在负责阿里数娱之前，黄胜辉是在淘宝的业务线上，他记得在2010年的时候，马云在内部提出一年一万亿的零售交易额这个目标，「当时阿里一年才一千亿不到，想都不敢想」，然而接下来的高速滚动则为黄胜辉上了生动一课，用他的话来讲，就是要有「自知之明」，懂得判断身在产业的什么阶段，如果是在冲刺期，那就要学会抓大放小，一切为了进入快车道，如果是在调整期、优化期，那就需要积累势能，去优化生产效率，等待下一轮爆发的来临。

　　根据中国产业发展研究网的报告显示，中国的广义动漫产值将突破2000亿人民币，这个数字，是一切乐观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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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米酷漫画」的联席CEO，是黄胜辉在阿里数娱时候的同事米玉峰，他曾经操刀「娱乐宝」这款金融产品，做过几十分钟即遭抢空的项目，也在《魁拔III：战神崛起》身上栽过跟头。

　　既尝过甜、也验过苦的实操经验，让米玉峰对于「IP」有着独到的理解，他认为「IP」分为漏洞型和烟花型，前者是在「次元壁」内层层筛选，最终获得付费意愿最强的用户，大部分的网文改编题材电影，都是这类，而后者则是注定要打破用户边界的，是以扩大为目的的内容变现，比如迪士尼，《疯狂动物城》的电影和玩偶即使去掉迪士尼的商标，其畅销程度并不会受到影响。

　　

　　一张图告诉你为什么说迪士尼是举世无双的「IP工厂」

　　「所以‘IP’其实是一种落地的产物，不是先有‘IP’的计划才有作品，而是有了作品，依据这个作品的质量，才决定了它能不能具备‘IP’的特点。所以永远不能降低对于内容的敬畏。」

　　米玉峰还记得2015年的票房黑马《大圣归来》在发行之前曾主动找到阿里数娱，希望能够帮着做衍生品市场，但是整个团队没有一个人表达出「看好」的意见，这个客户也被拒之门外，成为一桩遭遇「打脸」的旧事。

　　阿里少有「追杀」自家创业者的历史，「可米酷漫画」的管理团队至今仍然保持着和阿里数娱的良好关系，由于内容资源才是文创行业的核心竞争力，创业公司和巨头的合作相对通畅——后者很难通过产品复制的形式夺走内容——因而「可米酷漫画」的版权输出也与阿里影业存在不少交集。

　　「像是阿里和腾讯这样的企业，都是想把大部分的‘IP’都买进来，或者用兜底的协议把授权拿到，左手组织生产，右手组织销售，因为它们自有中国最大的线上卖场和社交网络，消化能力足够的强，所以在内容需求上是很饥饿的。」

　　部分网络媒体的漫画频道，黄胜辉也会在斟酌之后采取外包形式拿在手里，扩大接触用户的渠道，个人漫画家无法有效组织的社群和商业化等操作，「可米酷漫画」也责无旁贷的承担，只有水源富饶起来，打井卖水才能被做成一门长久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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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大游戏曾对「IP」产业提出过「三层结构」的理论，即：起源层（网文、漫画等媒介形态，试错成本低，适合快速积累用户）、放大层（连续剧、动画等媒介形态，增加内容的生命力和观众规模）和套现层（电影、游戏等付费商品，对风险比较敏感），这种归类梳理尽管功利而粗暴，却也精确的呈现出中国互联网企业的计算模型。

　　黄胜辉自认抓到一手好牌——「可米酷漫画」已经出现了阅读量过亿的作品，也陆续开始有漫画版权被影视公司买下改编投产——他说实现路径没有「急功近利」的说法，只有市场有资格评判是非对错，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异端分子」是布鲁诺。

　　美国商业记者芭芭拉·哈里森说过，「一切伟大的成就最初都来自一个毫不起眼的构想」，在黄胜辉和他的「可米酷漫画」的远行路上，这句充满信念的话大概会是陪伴始终的座右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