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事件:一个沉痛的历史教训
信阳地区位於河南省东南,素有「鱼米之乡」的美称。
在五十年代末的「大跃进」期间,由於浮夸风、「共产风」的肆虐,造成了这一地区大量人口的非正常死亡,发生了举国震惊的「信阳事件」。
事件发生时,我任中共信阳地委副书记、行政公署专员,经历了事件的全过程。虽然时间过去了叁十多年,但这一和平时期的血的教训,无时不在我的脑海中翻腾激汤。
●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和信阳的浮夸风●
一九五八年春,信阳地区的遂平县【山查】(作一字看)岈山一带为了兴修水利,要求把几个高级社联合成一体,地委同意了,当时取名叫集体农庄。不久,毛主席提名称人民公社,【山查】岈就成了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
在一九五八年夏收中,当时在【山查】岈山人民公社坐镇的遂平县委副书记赵光,将一块亩产四五百斤的小麦浮夸成叁千二百多斤。随之,西平县城关公社出现了亩产小麦七千叁百二十斤的更大浮夸典型。地委书记路宪文跟我说出现如此的高产典型时,我说根本不可能。於是,地委就派副秘书长王秉林到西平县实地调查,回来说是真的。就在这时,继《河南日报》之後,《人民日报》也大登特登亩产几千斤的消息,还麽了号外。从此以後,谁要说是假的就挨批斗,於是浮夸风越刮越大,还出现亩产几十万斤的大典型。
在当年的大办钢铁和工业运动中,同样是浮夸成风。许多地方把日产几百斤硬成几千斤,商城县更绝,竟浮夸成日产六千吨。为此,中央冶金部在商城开了一次全国大炼钢铁的现场会。事先我也去商城行了一次,认为是假的,有的小土炉一天费很大劲才能炼出几十斤,好的也仅是二叁百斤。
到一九五九年,信阳地区出现了百年不遇的大旱灾,一百天不下雨,秋粮眼看大面积歉收或无收。我在八月初主持召开了一个各县市有关负责人的会议,让人家实事求是地估计秋收形势,认识灾情,及早采取措施如多种蔬菜等,将灾荒消灭在春节之前。不久,省委要召开贯彻「庐山会议」精神(反彭德怀)的会议,地委让各县报秋收预产。地委办公室汇总後,召开常委会纣论。当时地委九个常委中,八个人认为一九五九年农业生产比一九五八年丰收,是特大丰收年,因为根据各县市预报的粮食产量是七十二亿斤,而一九五八年不过五十六亿斤。我在会上谈了和大家完全不同的看法,认为今秋是个大歉收年,全区总产大概就叁十多亿斤,最多超不过四十亿斤(後来证实只有二十多亿斤,我说的也多了)。
●「反右倾」使「左」倾错误变本加厉●
一九五九年八月底九月初,省委召开贯彻「庐山会议」精神的扩大会议後,省委仍按一九五八年大丰收的标准徵购,我们地区又完成了十六亿斤,将农民的口粮、种子粮都交了徵购。秋收刚完,很多地方群众就没饭吃了,开始出现了逃荒要饭的现象。很多食堂开不了伙,群众无奈,就在家里煮红薯叶、野菜充饥。干部发现後把他们的锅给砸了,群众就外出逃荒。地委认为这是破坏「大跃进」,就让各县市在各路口设岗拦堵群众,不准外逃。当时地委不仅没有认识问题的严重性,反而认为是有人将粮食瞒藏起来了,於是决定在全区开展反瞒产运动。
我分工到西平、遂平两县开展反瞒产工作。到遂平县,县委正在召开全县生产队长以上干部会议,进行反瞒产动员,然後讨论报瞒产多少。我参加了会议,看到很多人都低着头一言不发,即感到其中大有问题。於是我就下到两个公社看了一些生产队的群众生活,确实已经没有粮食,仅吃点红薯、野菜等,不少群众脸上已出现浮肿。我看到问题很严重,当天晚上就回到县委召开常委会议,提出不要再逼大家报瞒产了。我说,瞒产可能有,怛当前急需安排好群众的生活问题,然後有甚麽问题再解决甚麽问题。我知道他们县超徵购了七百万斤粮食,就让他们先拿出这些粮食解决群众生活问题。有人提出动用国库粮食须请示省里批准,我说来不及了,等请示批准後再拿出来会饿死人的,你们不要怕,一切问题由我负责。我跟县委商定後,一方面让我的秘书余德鸿给路宪文写报告,一方面开仓放粮安排群众生活,使这个县基本上没有饿死人。後来戴帽批斗时,这就成了我的一大罪状,余德鸿同志也受牵连挨了整。
其他县的情况就不同了,都说反出了瞒产几千万、几亿斤不等的粮食,还召开了一些现场会。如鸡公山公社现场会,在场里圈着很多所谓瞒产粮食,其实就上边一层稻子,下边全是稻壳子,完全是弄虚作假。当时路宪文在省委支持下,为了不让干部群众向中央写信反映情况,还专开开会让各邮局把关,凡是反映情况的信一律扣压。即使如此严格限制,还有人跑到许昌地区向上寄信。有一个党支部,二十叁个党员饿死了二十个,剩下的叁个党员,给省委写了一封血书,请求省委救救他们村的人,此信也被省委秘书长戴苏理扣压并要查处。
由於我在地委常委会上及工作中的言行,常委们就给我总结山了四条「严重右倾错误」。此後,我除参加地委和专署党组组织的大小批斗会外,就在办公室看书报,甚麽情况也不知道了。我的秘书余德鸿也因同情我的观点而被撤职批斗,从此再没有一个人敢接近我了。
有一天,余德鸿从我办公室门口路过,我看到了叫他进来,他很害怕,不敢来。我说小余你怕甚麽,不是也和我一样了吗?进来谈谈话也好嘛。余进屋了,我问了他一些情况。他说他已被撤职,也没工作可做,半个月就回淮滨县老家两次。我问他两次回家干了甚麽,他说,第一次回家是埋大爷大娘的,第二次回家是埋父母的,而他们都是饿死的,他们村西头就饿死一半多,有不少户饿死都没有人埋。那时人人自危,谁也不敢坚持原则,不敢出来为人民说句实话。
●饿死人震惊了中央领导●
到一九六〇年二月,路宪文有一天找我谈话,说你从今天起就开始工作吧,并说中央内务部来了一个处长要到淮滨检查灾情,你可以陪这位处长下去看看情况。
我跟内务部郭处长到了息县、淮滨两个县,郭处长看到灾荒十分严重,就问我到底饿死了人没有。我说有,而且还不少。郭处长问饿死了多少人,我说自己从去年九月底就开始挨批斗,你来了我才开始跟你第一次出门,对全区情况也不了解,只能估计一下,饿死的人可能在二十万到叁十万之间。郭处长一听就感到问题太严重了,只待了两天,就回内务部了。事後得知,郭处长回去後即向部领导谈了我说的话,部领导马上就让他向国务院秘书长习仲勋汇报。习仲勋同样感到问题严重,又向中央纪委书记董必武作了汇报,董老马上派李坚、李正海两个处长到信阳地区进行调查。他们经过叁个月的调查□解,越查间题越严重,最後结论是饿死的数字比我估计的要多好几倍。
他们将调查结果向省委汇报後,省委不是正视错误,承担责任,而是千方百计地设法掩盖。不仅未对信阳地委严厉批评处理,省委书记吴芝圃还对路宪文说,不要害怕,县委是支持你的。
在中纪委两位处长把问题查清报告党中央後,毛主席批示说,信阳出的事件是反革命复辟,是民主革命不彻底,须组织力量进行民主革命补课。於是,中央从各部委抽调数百人来到信阳地区。这时省委才慌了手脚,也仓促组织了六七百人到信阳,全面改组各级领导班子。先派省农工部长赵定远任信阳地委书记,省统战部副部长赵子平任副书记,高祥辉、刘策分任地委组织兼宣传部长;中央派的干部分别到各县、社任县委书记、县长、公社书记、主住等。原地委书记路宪文被停职检查,其他副书记、部长靠边站检查,原有九个地委常委仅留下我和纪委书记邱逃敏没有动。
就在地县委彻底改组之时,中央李先念、王从吾、徐子荣和中南局陶铸、王任重两书记,在省委书记吴芝圃陪同下来到信阳地委。在招待所会议室里坐下喝茶时,吴芝圃指着我说:「树藩同志,信阳地区发生的问题,省委事先一点也不了解,把省委蒙到鼓里了。听说你和路宪文认识不一致,你怎麽不找我谈谈呢?如果早找我谈谈,不就避免了发生这样大的问题吗?」本来我事先没想对中央领导说甚麽,但在吴说了这样一番谎言的情况下,我不得不说话了。用亲身经历的事实批驳吴芝圃的谎言时,我看到吴芝圃的脸红得成了红布,确实相当难堪。我还想再具体谈谈时,陶铸同志说,我们都清楚了,过去批判错了你了,我们给你平反。
第二天,吴芝圃和戴苏理到固始县召开了万人大会,宣布原县委书记杨守绩是「反革命」,并将其逮捕。为甚麽省委书记和秘书长没经过地委亲自到县里逮捕杨守绩呢?就因为杨在一九五九年群众开始发生浮肿病并有人饿死时,未经地委同意就给省委写了一个报告,反映了真实情况,要求拨给粮食,解决群众生活问题。这显然又是为了捂盖子、掩盖省委错误而采取的行动。
这一时期,全地区县市委第一书记被开除党籍、逮捕法办的就有八人,其馀县市委书记统统被撤换。农村二十多万基层干部则被集中起来进行「特殊训练」,还调了部队,用绳子将他们一串串拴起来,武装押送。
这麽多干部怎麽会都变成了「反革命」?我想不通。本来地委决定让我负责抓民主革命补课运动的,由於我感到这样做不对头,就拒绝担任此职。於是,在事後的补课运动初期就把我划为「糊涂人」,而那些自己应对信阳事件负责、事後却大整基层干部的人倒成了「明白人」。
●某些领导干部实在是愧对人民啊●
信阳事件的发生,与此前河南省开展的一些错误的政治运动有很大关系。一九五八年,河南曾发生过震动全省的「反潘杨王事件」,在省委第二书记、省长吴芝圃等人的主持下,把省委第一书记潘复生、副书记杨珏、副秘书长王庭栋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还在全省到处抓「小潘复生」,「插红旗,拔白旗」,批斗了一大批说实话办实事的党员、干部。这些极左的做法使得人人自危,党内生活极不正常。从此,很多人都睁着眼脱瞎话,浮夸风、「共产风」、一平二调风,特别是干部的强迫命令、瞎指挥风,就大刮起来了,根本不管人民的死活。我记得在一九五八年秋省委扩大会议上,吴芝圃在报告中讲到一个故事,说历史上有一个人手执宝剑,指石为金。同时又说,过去人们说巧媳妇做不出无米粥是错误的,现在巧媳妇就能做出无米粥。就是这样一些异想天开的宣传鼓动,把本来已经完全脱离实际的「大跃进」又推向了高潮。
这就是造成信阳事件的根本原因所在。
从信阳事件中也可以看出,我们的广大人民群众真是太好了。当时信阳地区饿死那麽多人,并非没有粮食,所属大小粮库都是满满的,但群众宁可饿死,也没有抢过一个粮库。这证明与共产党血肉相连的人民是多麽听话,多麽遵纪守法,多麽相信党。而我们某些领导干部,实在是愧对人民啊!
《百年潮》199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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