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新型肺炎 | 北京某三甲医院医生:知道我退票,我妈哇的一声哭了
春运火车站等车的女孩 牛宏超摄
口述 / 北京某著名三甲医院湖北籍结直肠外医生张钊(化名)、武汉市区某交通枢纽站点附近超市老板 陈兰(化名) 整理 / 健康时报全媒体平台记者张赫
知道我退票的那一刻,我妈哇的一声哭了……
纠结与想念:回不去家的武汉人自述
春运火车站返乡的人群 牛宏超摄
“回来吧儿子,妈想你了。”
“今天看新闻疫情越来越严重了,专家建议外面的人别进武汉,要不你别回来了。”
“回来的路上多带几层口罩,带着消毒液,会不会风险小一点?”
“你想回来吗?”
“你姐和你爸都不让你回来 ,那就莫得回来了。家里都挺好,别惦记。”
…………
我是北京一家医院的外科医生。1991年出生到2019年的结束,从未在外过年。
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家是根,过年,就是过一个团圆。刚进腊月,爷爷奶奶和爸妈都开始盼着我回家的日子,妈妈说,爷爷每天撕下一张日历,然后念叨着,还有几天几天,小钊就回来了。在妈妈“调侃”的描述里,我好像看到了全家人的期待。这种期待,在所有老人对孩子的盼望里,都如出一辙。
没想到的是,今年1月初,起初只有几十个人感染的肺炎疫情开始陆续蔓延,直到小年前后,大面积爆发。
姐姐生活在武汉、父母在距离武汉几十公里云梦县,这种情况面临的,是要不要回家的背后无尽的纠结和想念。
对于步履蹒跚的爷爷奶奶,我知道,那是见一次就少一次的珍惜。不回家,意味着他们甚至会一直担心:下一个年,还能不能活着团圆。
过年前一周,我把早就买好的腊月二十九当天北京直达武汉的高铁,改签成了腊月二十八不经过武汉的另一趟车。到了腊月二十七,全国疫情继续告急,“能不回武汉就别回 ”的呼声越来越高。我给家里打了无数个电话,其实是想在父母的态度里打探自己是否回家的决心。在母亲有意无意展露出来的小情绪里,我知道,家人都很想我,但是也都担心我。
从改签到退票 ,关于我过年回不回家的3天讨论里,我看到了50多年来妈妈所有的小脾气:刚开始说不回去了,她说想我了;知道疫情严重后,我说,回去吧,她又担心的不行,生怕每一个路人都是感染源,总感觉我会出事儿;后来全家人达成一致让我留在北京,在我把退票截图发到群里以后,爸爸私信告诉我说,你妈看见退票截图后,哇的一下就哭了,然后一边哭一边说,儿子今年要一个人在外面过年。
其实,父母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们都盼着我回家,过年能热闹一下。我自己清楚,我不回家是最好的安排,来回路上真要出点什么事,他们只会更担心,我能感受到他们很失落,但我说服自己,这是为了以后更好的团聚。
我也很自责,在整个武汉都被封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如果回家,至少能监督他们戴口罩,让他们别出门,多洗手。而现在只能给他们寄口罩和洗手液,我连他们用的口罩是不是合格都不知道,让父母如此牵肠挂肚、供读到博士的儿子,曾经对无数个患者苦口婆心,如今连一个口罩都不能教父母正确戴好,满心愧疚。
这次的疫情爆发,另一个不能抑制的惦念就是我的姐姐-------现在正奋战在武汉市肺科医院(目前武汉第二定点医院)的医务工作者。
“我今天开始被调到ICU了,一个月。接下来会很忙,你千万照顾好自己,我过年肯定也不能回家了,到时候就看情况再说。你在北京,一定注意防护。不用担心,不用回复,你忙你的。”
这是腊月二十六那天,姐姐发我的微信,看完这两行字,鼻子一下就酸了,在实验室里低着头不敢抬,脑海里浮现了她换上衣服匆匆忙忙去ICU的画面。
如果可以,我特别想叫住她,抱抱她,然后告诉她:别怕。
武汉市定点医院医护人员工作现场(武汉市中心医院 供图)
我是一个医生,自然知道疫情总体上是可控的,但也正因为我是医生,才更了解医务工作者在面对全国性铺开的紧急疫情时,会有多么的奋不顾身。
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担心姐姐,心疼姐姐,我怕她有事儿,尽管,从小到大她都是那个告诉我:“没事儿”的人。
姐姐比我大2岁,不高,微胖。昨天早上,我给姐姐打电话,她说昨天脱护目镜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眼睛,今天我看到了王广发教授的微博,知道通过眼睛也能传播,但是我只能安慰她说,没事的。其实我很害怕,真的希望,家人、所有人,都没事。
到了晚上,怎么都睡不着,看着手机上不断弹出的疫情最新进展消息,记忆从咿呀学步一直闪烁到如今。
小时候,我和姐姐总是打架,她比我大两岁,但是也没有很让着我,是真的会动手的那种打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像大人了,后来竟有些像妈妈了。从我上大学、读研、读博,离开家的这10年,家里都是姐姐在照顾,无论我去哪儿旅游,她都会安排好一切,从车票到住宿,然后一遍遍叮嘱注意事项;最近几年,父母年龄大了,姐姐在武汉生活,父母有时候回到云梦,有时候到武汉帮姐姐带孩子,无论是衣食住行,都是姐姐在照顾,而我,一直是那个什么都不做,但还总嗔怪姐姐做的不好的那个人 。这么多年来,我这个已经马上三十而立的弟弟,似乎从来没有用心关心过姐姐。
那天晚上,我特别想问她,姐,工作累不累?外甥女的幼儿园几点上下学?家里的一日三餐谁做?你在医院能不能吃得好……但是我知道,现在的她,正在和上百个感染疫情的患者一起面临着生死考验,幸运的是,这次经历的所有忐忑、想念和担心,都会化作未来的弥补和珍惜。
今天是大年三十儿,我在医院里看着病人和家属穿梭,看见北京外面的天蓝的可爱,也好像多了些淡定和坦然:远方有牵挂,又何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为了不想家,我连续3天在实验室看文献到凌晨,在妈妈发来的年货小视频里,我好像看到了小时候蹦蹦跳跳的自己。但是所有人都不会轻易触碰“想”这个字,一旦谁先开口,都会是捧着手机相隔千里一起痛哭的画面。
“有时候,“虚惊一场”这四个字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成语,比起什么兴高采烈,五彩缤纷,一帆风顺都要美好百倍。你可懂什么叫失去。这些时间来,更觉如此。”一直喜欢韩寒的这句话,在每次遇到灾难的时候都会想起来,这次感触更加深刻。也是如他一样,只愿悲伤恐惧能够过去,世外之人更懂珍惜。我们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能做的,只有活在当下,珍惜身边人。
“妈,等这次的风波过去,春天到了,我回家看你。很快的。”
“姐,下班了吗?我都忘了你现在头发有多长了,闲下来拍个照,我想看看你。”
农历腊月二十九的深夜,躺在医院的宿舍里,我发出了这两条微信,我知道,我想家了。但作为一个中国医生,我更相信,所有人企盼的春天,一定不远了。
连夜做好了女儿爱吃的菜, 200公里的距离我们见不到
“把想吃的都告诉爸,我提前做好带着,这样到了荆门就直接过年了!”
就在几天前,自己也已经是3岁孩子妈妈的女儿,还在电话里和老伴儿撒娇,老伴儿向来对女儿有求必应,挂下电话就开始忙活起来。
“面粉,胡萝卜,蒸牛肉……这些都备好了,现在开火!对了 ,别忘了 找地方买点生瓜子,我亲自炒,就我最知道闺女爱吃的口味!”在老伴儿兴奋的语气里,我甚至能看到女儿吃着我们带过去的她的最爱时,无比满足的样子。
我和老伴儿都是机械厂的退休职工 ,虽然已经62岁了 ,但还是闲不住,为了找点事做,退休后在自家的房子开起了小超市,从开始的只卖基础的食品,到后来有水果、粮油和日用品的全品类小店,因为地处城区公交地铁枢纽站旁边,生意越来越红火。
我们的女儿,从小就是我俩捧在手心里的宝,师范大学毕业后,考取了荆门的老师,现在一家三口生活在荆门,虽然已经 34岁了,但还是我和老伴儿的心头肉。
小年那天,武汉疫情已经开始蔓延,单纯为了安全考虑 ,全家商量,我们老两口去荆门女儿家过年,我和老伴儿提前好几天开始备菜,炸了女儿最爱吃的丸子,做了牛肉酱,都一盒盒的打包好放在冰箱里,就等着腊月二十九一早就出发,但是没想到,几天后,我们和女儿之间200公里的距离,竟然不能互相抵达了。
腊月二十九早上 ,得知武汉封城消息后,我和老伴儿想了很多办法到荆门去,但是后来转念一想,我们的小超市,人来人往,疫情如此严重,很难确定身上完全安全,女儿一家人也进不来武汉,就这样,我们一家人在哎200公里之外遥遥相望。
“今年我和你妈就在家过年,你们自己做好防护,我们实在不敢去,再说也不能去了,接触的人太多了,你不怕,我怕。这些天我和你妈两个人看,自己在家隔离了。”听完老伴儿的话,女儿在电话那头就生气的哭了起来,喊着说我们老两口说话不算数,说好了要一起过年,其实我知道,孩子是害怕了,人在,团聚的日子就都是年,她最担心的,是武汉的我们。
终于说通女儿后,老伴儿默默地把装好袋子的女儿喜欢的菜都拿了出来 ,放在了椅子上,自己坐在沙发上翻着手机,一个个的拨通快递电话,但是都被告知不能寄了,唯一能寄送的两个也被医疗物资调离。
放下手机后,老伴儿把袋子里一个个打开,要不叹气一边说,孩子吃不上了,这年咋过?然后又把袋子都封起来放进了冰箱。
其实我们都知道 ,孩子在外吃的用的,都比我们的好,但是还是一直坚信,家里的味道 ,别人那里不会有。
“人一旦老了,就发现啊,其实不是孩子离不开我们,是我们真的离不开孩子了。”
除夕的早上,我一边淘米一边和老伴儿念叨,话音落了好半天都没回应,我回头一看,他一边剥着盘子里的鹌鹑蛋,眼泪已经一串串的掉了下来---------结婚这么多年,我很少见他哭过,看着他鬓角都白了,低着头使劲儿忍着不哭出声儿的样子,我也一下跟着哭了出来。
如今的武汉乃至整个湖北,面临着从未有过的考验和伤痛,我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湖北人,作出理智和必要的牺牲,不给年轻人和政府添麻烦,是本分,更应该是我们的责任和该有的担当。
己亥将尽,庚子即临,本该团圆喜庆。看着微信朋友圈里,不少同学和朋友的返乡计划都因疫情的发展被迫搁置,大多今年都没能过一个团圆年。
回不去家的人,牵挂着远方的家,远方的家,惦念着不能归家的人,从未和孩子分开的我们老两口,知道这是怎样的心情。吃完早饭,我和老伴儿打开电视看新闻,发现武汉封闭的当天,唯一一趟开往武汉的高铁上,坐着支持武汉的医疗工作者。来自上海、江苏的医生驰援湖北,四川百人医疗团出发在即。而这些人,有的是比女儿还小的孩子,有人是比我们年纪还大的兄长,直到看到曾经抗击非典的南方医院医疗队放弃休假,写下请战书。“我愿意”“我报名”“我带头”……我们老两口又哭了------我的亲姐姐,就是那年去世的。这样举国协力奋战的日子,本身就是一种民族精神的加冕,我们都要坚强。
“不须迎向东郊去,春在千门万户中。”当下,阖家或许不能团圆,但心安之处即是家。中午吃饭的时候,老伴儿念叨着开饭之前要给外孙子视频,看着孩子在手机那头吱吱呀呀的叫着笑着,老伴儿一直下意识的抬起手想摸摸孩子的脸,恨不得整个人都伸进手机屏幕里。
和孩子逗笑完,我和老伴儿不约而同的告诉宝宝:“把手机给妈妈,外公外婆看看妈妈。”过了一会儿,女儿端着一盘刚炒好的菜走了过来,一边吐槽电磁炉火候不好控制,一边非要看看我俩吃什么,老伴儿把手机屏幕转向桌子——依然是孩子们在家时候的惯例,10个菜,最中间的,还是女儿最爱吃的那两道。
女儿看见桌子上的菜,沉默了几秒,然后直接把手机摄像头转到别处不再说话,我们都知道,她一定是哭了,因为我和老伴儿也哭了。